在我们这个书籍随处可见、触手可及的现代世界，我们很难想象在过去，一本孤本书籍曾是少数人才能拥有的珍宝。在约翰内斯·古腾堡于15世纪中期发明活字印刷术之前，每一卷书籍的诞生都是耐心、技艺和巨大投入的结晶。那时的书，不仅仅是信息的载体；它是一件艺术品，一件圣物，是知识、权力甚至神圣存在的象征。

当我们深入中世纪，会发现“书籍”的概念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截然不同。它不是批量生产的商品，而是一件独一无二的工艺品，每一件都有其独特的故事和制作过程，从精心准备的材料到精美的装订。了解这些手稿的模样、它们的材质、谁制作了它们以及如何制作，能让我们更深刻地体会那个遥远时代文字的价值，以及印刷术所带来的文化革命的规模。

古腾堡之前：为什么中世纪的书籍是珍宝，而不仅仅是文本？

对现代人来说，书是一种日常用品，可以用相对较低的价格购买，甚至可以在图书馆免费借阅。在中世纪，情况则完全不同。书籍价值连城，常常可以与大片土地、成群的马匹或巨额财富相媲美。历史学家将这种非凡的价值归因于几个相互关联的关键因素。

首先，它们极其稀少。与现代标准相比，流通的书籍数量微乎其微。一个大型的修道院图书馆可能只有几百卷藏书，而后来出现的大学图书馆也仅略多一些。想象一下，一个世界里，每一种文本只有寥寥数份副本，而且每一份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稀缺性自动将书籍提升为无价之宝。

其次，制作过程耗时费力。每本书都是一个由一群高技能专家花费数月甚至数年心血的成果。这是一个漫长而细致的过程，不仅需要体力劳动，还需要深厚的知识、艺术技能和难以置信的耐心。在没有机器能够自动化任何一部分流程的时代，每一个环节都由手工完成，从羊皮纸的制作到插图的最后一笔。这种手工制作自然使得每一件作品都极其昂贵和独特。

第三，材料成本。正如我们稍后将看到的，中世纪的书籍并非用廉价的纸张制作。主要材料是羊皮纸，其生产需要大量的动物皮——牛犊、绵羊和山羊。仅制作一本《圣经》就可能需要数百只动物的皮，而其处理过程复杂且昂贵。除了羊皮纸，还使用了昂贵的颜料，包括来自青金石的群青、用于插图的金银，以及用于装订的高品质皮革和金属。所有这些组件都价格不菲，需要大量的资源。

最后，象征价值。在一个大多数人口不识字、知识主要通过口头传播的社会里，书籍是最高智慧、神圣知识和神圣启示的来源。大多数早期中世纪的书籍都是宗教文本：《圣经》、赞美诗集、弥撒书。它们用于礼拜仪式、个人祈祷和作为崇敬的对象。拥有书籍，尤其是精美插图的书籍，是高地位、虔诚和权力的象征。作为教育和文化中心的修道院，像保护眼珠一样珍视它们的图书馆，因为它们不仅包含文本，还包含文明的记忆和知识本身。

因此，中世纪的书籍不仅仅是信息的载体，更是一件艺术品，一件奢侈品，一个地位的象征，以及珍贵知识的宝库。它的价值不仅体现在文字的数量上，更体现在数月的劳动、材料的成本以及它所承载的深刻精神意义上。难怪每一本都是真正的宝藏。

不是纸，而是皮：中世纪的书籍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如果今天我们把书想象成一本封面里的纸页堆叠，那么在中世纪，这种想法将是完全错误的。在欧洲晚中世纪之前，主要的书写材料不是纸，而是羊皮纸。这种具有惊人耐用性的材料在数百年间保存知识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

羊皮纸（源自古城帕加马，传说在那里发明或改进了它）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动物皮。最常用的是牛犊、绵羊和山羊的皮。最高品质和最昂贵的被认为是牛皮纸（vellum），一种由幼年甚至未出生牛犊的皮制成的非常光滑的羊皮纸。它尤其细腻，适合制作带有大量插图的奢华手稿。

羊皮纸的制作过程极其耗时，需要高超的技艺。首先，动物的皮被仔细地清除毛发和肉渣。然后，它们被浸泡在石灰水中以去除脂肪并进一步方便清理。之后，将皮张绷紧在特制的框架上，然后开始最关键的步骤——刮削。工匠们使用一种特殊的半圆形刀（月牙刀）仔细地去除所有不平整之处，使表面尽可能光滑、纤薄和均匀。皮张被反复拉伸和刮削，直到它们变得完美平整，可以双面书写。最后，羊皮纸被晾干，用浮石打磨，并在必要时用白垩或其他物质漂白。

为什么选择羊皮纸而不是纸？纸在中国早已为人所知，并通过阿拉伯世界传入欧洲。首先，羊皮纸非常坚固耐用。它能够承受反复折叠，不易撕裂或随着时间而散架，这与早期纸张不同。其次，它的表面非常适合用羽毛笔书写和绘制鲜艳的色彩，包括可以很好地附着在光滑表面的金箔。第三，羊皮纸更耐湿和防虫，这对于保存珍贵文本至关重要。最后，它可以重复使用。如果材料不足或需要重写更重要的文本，旧的羊皮纸可以被刮掉并用于新的书写，从而产生所谓的“重写本”。这说明了材料的非凡价值。

纸张在12至13世纪开始传入欧洲，但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一种不太体面、不太耐用的材料，主要用于草稿、商业文件或不太重要的文本。直到14至15世纪，随着造纸厂的发展，它才变得更加普及，并逐渐取代了羊皮纸，为印刷术奠定了基础。

书写羊皮纸使用的是与现代不同的墨水。最常见的是铁胆墨水，由五倍子（橡树上的虫瘿）、硫酸亚铁和阿拉伯胶制成。这种墨水能产生持久的黑色或棕黑色，随着时间推移可能会带有锈色。用于“红字”（突出标题、首字母和重要部分）的是红色墨水，通常以朱砂或铅丹为基础。

中世纪书籍的装订也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和保护措施。书页被收集成册（书帖），然后缝合在一起。形成的书芯固定在木板上，木板再用皮革包裹。书的角落通常用金属片保护，为了固定书页并防止其变形，使用了厚重的金属搭扣或皮带。最奢华的书籍则装饰有宝石、珐琅、象牙和镂空工艺，进一步彰显了其珍宝的地位。

手写奇迹：如何以及谁创作了“印刷”出来的页面？

每一本中古书籍的创作都堪比一项宏大的工程，如同建造一座建筑。它不是一个人的劳动，而是整个作坊的协作，每个人都扮演着特定的角色。早期和盛期中世纪书籍生产的主要中心是修道院的抄写室（拉丁语scriptorium——书写之地），后来，随着大学的兴起，也出现了世俗作坊。

想象一下修道院里一个安静、光线充足的房间，一群僧侣抄写员（scribae）低头伏案。他们的工作极其单调，对视力和耐心要求极高。书籍的创作过程在羽毛笔触及羊皮纸之前很久就开始了。

首先，经过所有准备工序的羊皮纸被裁成所需尺寸的纸张。然后，这些纸张被仔细地标记。使用尺子、圆规和一个尖锐的工具（锥子或钝刀），在每一页上划出指示页边距、行数和字体大小的线条。这些肉眼看不见的线条帮助抄写员保持文本的平整和格式的一致性，这对于美观和可读性很重要。

文本抄写的主要工作由抄写员（scriba）完成。他通过复制另一本已有的手稿（称为原稿）来工作。这个过程不仅需要优美整洁的笔迹，还需要高度的专注，因为任何错误都可能导致意义的扭曲。抄写员们长时间工作，常常在寒冷的环境中，在昏暗的烛光或油灯下，这对他们的视力和健康造成了很大影响。有时文本是听写完成的，但更多时候抄写员在寂静中工作，一行一行地将文字转移到羊皮纸上。

在主要文本抄写完成后，红字师（rubricator）就开始工作了。他的任务是添加红色文字（rubric，源自拉丁语ruber——红色），以突出章节标题、章节开头字母、注释或重要指示。红色用于吸引注意力并组织文本，使其更易于阅读和导航。红字师也可能添加简单的装饰性首字母。

最激动人心的阶段是插图的创作。这由插图师或微缩画家负责。他们通过添加彩色的首字母、装饰性边框和整页插图（微缩画），将手稿变成艺术品。这些插图经常讲述圣经或历史故事、日常生活场景或寓言。为此，使用了各种昂贵的颜料：蓝色的群青（来自青金石）、红色的朱砂、绿色的孔雀石、黄色的雌黄，当然还有珍贵的金箔。

插图的创作过程是多步骤的。首先，艺术家用铅笔或银棒绘制草图。然后，涂上粘合剂（底漆）用于贴金，再小心地贴上薄薄的金箔，然后抛光至镜面光泽。之后，一层一层地绘制色彩，细节极其丰富。插图师不仅仅是画家，他们也是化学家，了解各种颜料的性质及其组合。

最后，当书籍的所有部分都完成后，校对员（corrector）开始工作，他会仔细检查文本，与原稿核对并纠正抄写员的错误。最后，书籍被交给装订师（bookbinder），他将单独的纸张组装成册，缝合起来，并装订到用皮革包裹的木板上。有时，整个过程由档案管理员或图书管理员（armarius）监督，他也负责图书馆的保存和扩充。

中世纪的工具很简单：鹅毛或天鹅毛笔，需要经常削尖；墨水瓶；用于打磨羊皮纸的浮石；用于刮掉错误的刀；尺子和圆规。然而，正是通过这些简单的工具，工匠们创造了至今仍令人赞叹的杰作。

想象一下，创作一本这样的书需要多长时间。一本包含数百页的《圣经》，可能需要数年才能完成。每一页都见证了数千小时的辛勤劳动，这使得这些手稿不仅仅是文本，更是人类勤奋和技艺的独特纪念碑。

从神圣文本到炼金术的谜团：中世纪手稿写了什么以及如何装饰？

中世纪书籍的内容与那个时代的生命一样丰富多彩，尽管主题分布与现代大不相同。首先，手稿服务于宗教和教育目的，但除此之外，它们还保存了各种领域的知识：从哲学和法律到科学和文学。内容的丰富性反映了社会的需求和兴趣，从神职人员和贵族到新兴的城市阶层。

宗教文本：中世纪书籍的支柱

所有创作的手稿中，绝大部分是宗教文本。它们包括：

• 《圣经》：《圣经》的完整或部分副本，通常尺寸巨大，供修道院或大教堂图书馆使用，或在教堂中阅读。
• 《诗篇》：诗篇集，通常装饰华丽，用于个人祈祷和礼拜。它们是最受欢迎的书籍之一，常常为贵族订制。
• 弥撒书和日课经：包含用于礼拜仪式的文本和祈祷的书籍。
• 《时祷书》（祈祷书）：可能是最普遍、最私人的书籍。它们包含在一天特定时间阅读的祈祷文，以及日历和其他虔诚文本。时祷书常常由贵妇和绅士订购，装饰极其华丽。
• 圣徒传：讲述圣徒生平和奇迹的故事，作为效仿的榜样和灵感的来源。
• 神学论文：如圣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邓斯·司各脱等思想家的著作，构成了中世纪哲学和神学的基础。

世俗知识：从古代到编年史

除了宗教书籍，还有其他类型的手稿，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重要：

• 古典文本：修道院在保存古代作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维吉尔、西塞罗、奥维德的作品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这些文本被抄写和研究，构成了欧洲文艺复兴的知识基础。
• 法律文本：法典（如《查士丁尼法典》）、教会法汇编以及各种契约和法庭记录对于国家和教会的运作至关重要。
• 科学和医学文本：包括草药书（描述药用植物）、医学论文、天文表和炼金术手稿。有时它们包含详细的插图，例如解剖图谱。
• 文学作品：各种小说（如亚瑟王传奇）、史诗（如《罗兰之歌》）、游吟诗人和迈森歌手的抒情诗，以及讽刺作品。
• 历史编年史：记录事件，描述王国、王朝和重要事件的历史。
• 教科书：语法书、修辞学著作、逻辑学论文，用于修道院和大学的学校。

装饰艺术：插图的世界

中世纪手稿的装饰，即插图（拉丁语illuminare——照亮，闪耀），是其创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赋予了它们额外的价值和美感。这不仅仅是装饰，更是文本的视觉化、解读，有时甚至是隐藏意义的表达。

• 首字母：章节或段落的第一个字母通常装饰华丽。它们可以是装饰性的（复杂的图案、植物图案）或叙事性的（包含故事情节或人物和动物的形象，有时甚至讲述与文本相关的微型故事）。
• 边框和框架：页面边缘常常装饰有复杂的图案、花朵、植物，有时还有有趣的，甚至怪诞的生物，被称为德罗勒里（drolleries）。这些图案可以是象征性的，也可以是纯粹的装饰。
• 微缩画：整页或嵌入文本中的插图。它们不仅是为了美观，也是为了便于理解文本，特别是对于不识字或识字不多的读者，他们可以通过图片“阅读”故事。微缩画描绘了圣经故事、圣徒肖像、历史事件、日常生活场景，有时甚至是奇幻世界。

用于创作这些装饰的材料极其昂贵。金箔以薄片或粉末的形式 нанесено，并抛光至闪闪发光，使页面真正“发光”（因此得名“插图”）。颜料调色板丰富，但受限于可用的颜料：鲜艳的蓝色群青（来自阿富汗进口的青金石）、红色朱砂、绿色孔雀石、黄色赭石、紫色等。插图师是真正的行家，将技艺的秘密代代相传。

装饰风格在中世纪不断演变。从早期中世纪的几何和象征性图案（例如，在《凯尔经》中），到哥特时期更写实和细致的描绘。像《贝里公爵的华丽时祷书》这样的杰作，展示了这项艺术的顶峰，其色彩的丰富性、细节的精细度和构图的深度令人惊叹。

因此，中世纪的手稿不仅仅是文本，它们是完整的世界，知识、信仰和艺术交织在一起，旨在保存智慧和赞美美。

古代遗产：为什么中世纪的书籍是无价的，以及今天如何保护它们？

每一本流传至今的中世纪手稿，都是过去无价的见证。它的价值并非由市场价格决定，尽管其市场价格可能达到天文数字，而是由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和艺术意义决定。这些书籍不仅仅是文物；它们是连接我们与已逝世界的活生生的桥梁，提供了对数个世纪前人们的心态、信仰、知识和艺术的独特视角。

首先，它们的历史价值不容置疑。手稿是关于中世纪信息的原始来源。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事件、法律、宗教习俗、科学观念、文学品味，甚至日常生活。许多独特的文本仅因这些手稿而得以保存，没有它们，我们可能永远无法了解中世纪文明的许多方面。每一笔笔迹、每一次涂抹、每一幅图画都可以讲述关于抄写员、关于订购者、关于书籍创作时代的故事。

其次，它们是杰出的艺术和工艺品。高品质的羊皮纸手稿，尤其是插图手稿，是中世纪艺术和工艺巅峰的体现。它们展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细节、复杂技术的运用（例如，金箔工艺）、对色彩和构图的深刻理解。这些书籍不仅仅是信息的载体，更是美学对象，可与最伟大的绘画或建筑相媲美。

第三，它们的独特性和稀有性使其尤为珍贵。与已创作的数量相比，更不用说与现代书籍的数量相比，保存下来的中世纪手稿数量微乎其微。许多手稿因战争、火灾、疏忽保管或简单的岁月侵蚀而丢失。每一件幸存的副本都是一次奇迹般的生存，其价值更加珍贵，因为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手工制作，没有精确的复制品。

认识到这种无价，当代一代的学者和守护者们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来保护这份遗产。中世纪手稿的主要守护者是世界各大图书馆和博物馆：

• 伦敦的大英图书馆，拥有最庞大的收藏之一，包括《亚历山大抄本》和《林迪斯法恩福音书》等杰作。
• 梵蒂冈宗座图书馆，收藏了数个世纪以来积累的无数宗教和世俗文本。
• 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是中世纪手稿的宝库，包括许多哥特风格的时祷书。
• 慕尼黑的巴伐利亚国家图书馆，以其德国手稿收藏而闻名。
• 牛津、剑桥、海德堡等许多大学图书馆也拥有大量收藏。

保存这些脆弱的文物需要严格控制储存条件。手稿被储存在具有恒温恒湿控制的特殊储存室中，以防止羊皮纸和颜料的退化。它们被保护免受直射光线（可能导致褪色）和害虫（如昆虫和霉菌）的侵害。研究人员对原件的访问受到严格限制，使用手套和特殊支架是强制性的，以最大限度地减少物理接触。

现代保存工作最重要的方向之一是数字化。世界各地的大型图书馆正在积极地对其馆藏的中世纪手稿进行数字化处理，为每一页创建高质量的数字副本。这使得这些无价的珍宝能够被世界各地的学者和公众所访问，而无需物理接触原件，从而大大降低了损坏的风险。现在，任何有兴趣的人都可以在家中就能看到插图的细微之处，阅读古老的文本，并沉浸在中世纪书籍的世界里。

尽管付出了所有努力，中世纪的书籍仍然脆弱，容易自然老化。因此，保护者和修复师的工作仍在继续，以确保它们能够为子孙后代保存下来。每一本幸存的手稿不仅仅是一座纪念碑，它更是活生生的提醒，告诉我们人类在批量印刷时代是如何珍视和传承知识的。它们不仅是信息的来源，更是灵感的源泉，展示了那些将一生奉献给创造这些手写奇迹的人们无限的奉献和技艺。